荣记铁厂的地窖门刚被推开,潮湿的霉味就裹着人声涌出来。
顾承砚掀开门帘的动作顿了顿,视线扫过挤在长条木桌旁的十二张脸——纺织业的陈老板衬衫前襟还沾着棉絮,面粉厂的周掌柜揉红了眼,连向来穿西装打领结的银行家胡明远都松了袖扣,腕上金表歪向内侧。
"顾先生!"陈默之从最里端挤过来,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电报,"闸北那边的电话线断了,巡捕房的人说...说日军陆战队在虹口演习,枪炮声是从公共租界北边传过来的。"他喉结动了动,"松本商事的货船,确实装着和东北兵工厂一样的密封箱。"
顾承砚把长衫搭在椅背上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衬衫。
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,红圈从闸北画到吴淞口,又绕到苏州河沿岸:"周明远昨天吐了实底。"他从怀里摸出半张纸,是昨晚连夜誊抄的口供,"松本给'青龙'的密令不是破坏工厂,是标记——标记我们可能迁徙的路线。"
满屋子抽气声。
胡明远的金表"咔嗒"掉在桌上:"顾先生,这...这是什么意思?"
"东北的机器能被改道,上海的呢?"顾承砚扯开领口,露出颈侧一道淡红的抓痕——是今早翻墙时被铁丝刮的,"他们要的不是炸掉织机,是让我们的'迁徙'变成'转移',转移到他们能控制的地盘。
等仗打起来,这些机器还是给他们纺军布,修坦克。"
周掌柜突然拍桌:"那咱们把机器往内地运!走长江,过苏杭——"
"苏杭的公路早被日资洋行包了。"顾承砚打断他,指尖点在地图西南角,"他们留了条路,却在每个关卡设了卡子。
周明远说,松本手里有份'迁徙许可'名单,没在上面的...连船票都买不到。"
地窖里静得能听见墙缝渗水的滴答声。
陈默之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杯,喝了口冷茶又猛地放下:"那咱们就不上他们的名单!
把机器拆了,藏进山里,等...等..."
"等仗打完?"顾承砚笑了,笑得比窗外的炮声还凉,"可咱们等得起,那些会修机器的师傅等不起。
上个月我去丝厂,老吴头说他徒弟被松本挖走了,开三倍工钱。"他的拇指蹭过地图上的红圈,"他们要的从来不是机器,是人。
会养蚕的手,会修机器的脑——"
"顾先生!"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她抱着个黄铜密码箱,发梢沾着雨星子,"我有办法。"
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转过去。
顾承砚看见她鬓角别着的珍珠发簪在晃动——那是去年他在城隍庙买的,说要配她穿月白旗袍的模样。
此刻她却穿着灰布短衫,密码箱锁扣上还沾着铁锈,"地下账簿系统。"她把箱子搁在桌上,"三个月前我让老陈头把商会资产拆成十二份,每份只记三分之一账目。
法租界的圣约翰图书馆、霞飞路的旧书店、还有...我阿娘的坟头。"她指尖抚过密码盘,"日本人就算查到一份,也拼不出全貌。"
"好!"陈老板拍着大腿站起来,"我这就让账房把纱厂的存货单也拆了——"
"等等。"顾承砚按住他的胳膊,转向苏若雪,"你亲自去送第一份。"他从怀里摸出块怀表塞给她,"法租界的亨利洋行,老周头今天下午三点会去取货。
你把密码箱交给他,然后立刻去霞飞路的咖啡馆,林怀远在那等你。"
苏若雪低头拨弄密码盘,金属齿轮的转动声盖过了她的应答:"知道。"
顾承砚看着她弯腰收拾文件的背影,突然想起前天在仓库,她踮脚数织机时说的话。
那些铁家伙确实能造枪,但更重要的是——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实业家们涨红的脸——这些人,这些愿意把算盘当武器的人。
"林怀远!"他提高声音,"去《申报》。"
蹲在墙角记笔记的年轻人猛地抬头,钢笔尖在本子上戳了个洞:"顾先生?"
"写篇《民族工业的最后防线》。"顾承砚扯过张报纸,在空白处唰唰写,"把松本的密令、迁徙路线的阴谋都写进去。
要写周明远的口供,写东北机器被改道的血泪,写——"他的笔尖顿住,"写我们不会让上海的机器,变成打自己人的炮弹。"
林怀远的喉结动了动,把钢笔往嘴里一咬,开始疯狂翻笔记本:"我这就去!
王编辑说今天头版还空着——"
"等等。"顾承砚叫住他,从密码箱里抽出张纸,"把这个也登了。"那是份签满名字的倡议书,最上面是他刚签的"顾承砚",墨迹还没干透,"实业救国不是口号,是我们今天签的每一个字。"
林怀远抓起东西往外跑,地窖门被撞得哐当响。
陈默之凑过来看倡议书,突然笑出声:"顾先生,你这字比上个月写的顺多了——"
"那是因为上个月在签婚书。"顾承砚也笑,可眼底没半分温度,"现在在签战书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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